室外的太陽明晃晃地照在大地上,蒸騰起令人窒息的暑氣,連空氣都仿佛變得黏稠凝固。女兒軟軟地癱在沙發里,自言自語地嘀咕:“真想……吸溜上一碗外婆做的漿水魚魚……”那帶著涼意的酸香,仿佛瞬間穿透了時光的壁壘——記憶里外婆家的小院、泛著酸香的漿水壇,還有她教我做漿水魚魚的溫馨畫面,一股腦地涌上心頭。
記憶里的夏天,天蒙蒙亮,渠邊的水芹還沾著露珠,就被外婆采回,將翠生生的稈葉,利落地擇凈,切成段,攤在竹匾上吮吸陽光。粗陶瓦罐已用滾水里外澆透,倒扣著瀝干最后一絲水汽。外婆將晾曬好的水芹輕輕壓實,放入罐底,鍋中加水燒開,將玉米面攪拌成稀糊,緩慢倒入鍋中,用勺子快速攪拌直至湯汁變得濃稠、順滑,待其溫熱不燙手后倒入瓦罐,再加入老漿水引子,罐口封嚴,靜置陰涼三五日,酸香便悄然蘇醒。發酵好的清漿水加入少許白糖或蜂蜜,直接飲用,能夠起到生津止渴,迅速起到補鹽生力的作用,漿水中天然的乳酸菌能溫和調節腸胃,對付苦夏食欲不振非常有效。頂著烈日瘋玩歸來,臉皮曬得火辣生疼,或后背痱子密密匝匝暴起時,外婆吊在井里冰鎮的漿水,酸洌的寒氣直沖天靈蓋——這土法熬煉的清涼,是汗水浸透的歲月中,那最熨帖的甘霖。
每逢放假,外婆總會把我們幾個皮猴子召集到一塊,做心心念念的漿水魚魚。將家里刷得锃亮的那口大鐵鍋,起鍋燒油,隨著滋啦一聲,切得細碎的韭菜段、紅彤彤的西紅柿丁,連同鮮紅的辣椒面便下了鍋,翻炒幾下,香氣直竄。簡單撒鹽調味,再嘩啦一聲倒入那壇醞釀了酸香的漿水——一鍋酸辣開胃、勾人饞蟲的漿水湯底便成了,盛在盆里,那誘人的色澤和酸氣直往鼻子里鉆。
鍋中按比例倒入適量開水,外婆一手穩穩地端著和好的玉米面糊,沿著鍋邊緩緩注入沸騰的水中。另一只手片刻不停,抄起長柄鋁勺探入鍋中,順著一個方向沉穩而有力地攪動。起初,面糊與水還界限分明,隨著外婆一圈圈耐心地推、攪、翻、壓,金燦燦的糊糊漸漸與水交融,變得越來越稠糯、透亮,鍋里的“咕嘟”聲也變得低沉而黏稠,大團半透明的氣泡從鍋底翻涌上來,又“噗”地破開,整個廚房彌漫著玉米特有的醇厚甜香。外婆微駝著背,不停地攪動著鍋中的面糊。花白的鬢角沁出細密的汗珠,灶膛里跳躍的火光,在她專注而布滿皺紋的臉上明明滅滅。那雙飽經歲月的手,用最樸實的力道,為我們攪動著整個夏天的清涼期盼。待到鍋中的糊糊變得如琥珀般透亮、稠糯得恰到好處,外婆停下攪動,用勺背輕輕一挑,看著那糊糊如綢緞般滑落,這才滿意地直起腰,抹了把汗,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來,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卻無比欣慰:“小饞貓們,蓋上鍋蓋再悶幾分鐘,魚魚就好啦。”
等待的時間總是格外漫長,我們幾個早已按捺不住,小腦袋湊在灶臺邊,眼巴巴地盯著大鐵鍋,耳朵豎得老高。“好啦!”外婆掀開鍋蓋的瞬間,一股更濃郁、更醇厚的玉米甜香混合著滾燙的水汽,彌漫了整個灶房。外婆麻利地拿起葫蘆漏勺,架在盛滿涼水的大盆上,舀起一大勺滾燙黏稠的糊糊,穩穩地倒進漏盆,手腕帶著一種熟稔的韻律輕輕晃動、按壓,一條條靈動的小“魚魚”便倏忽成形,沉入水底。迫不及待地撈上一碗,澆上酸辣鮮香的漿水湯,這一碗浸潤著外婆汗水與慈愛的魚魚,便成了記憶里關于夏天最美的回憶。
如今,我學著記憶里外婆的樣子,笨拙地復刻那道工序。當熟悉的酸香再次在廚房彌漫,女兒迫不及待吸溜魚魚的滿足喟嘆,與記憶中老屋灶房里的聲響重疊在一起。那碗浸潤著時光的漿水魚魚,早已化作血脈深處汩汩穿行的暖流。它裹挾著外婆的身影、家的溫熱、老酵頭的悠遠,最終在生命底色里沉淀凝結——那是歲月為我細細熬出的回甘。(龍鋼公司 赫齊英)